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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是时间的敌人 | 晚年林徽因: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女性阅读新力量➤ 半城会 2019-08-29



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人们在网络上津津乐道她的美貌、家世和那些爱慕她的男人们。

林徽因是一个被过度消费的文化符号。

她是一位优秀的建筑师,一位坚忍忠诚的知识分子。一位疾病缠身的母亲;一位在生命最后时期身心都饱受苦难的女子。

“多少人真情假意/爱过你的美丽/爱过你欢乐而迷人的青春/唯独一人爱过你朝圣者的心日益凋谢的脸上的哀戚”......

有这样一批女性,经历过如霜岁月、家国战乱、人性的恶和命运的苦,走进耄耋之年,白发如雪、笑靥温润,犹如蚌病生珠,愈发惊艳。而这种惊艳,就像历史天空中那一抹璀璨晚霞。半城以此栏目,向她们致敬。那一低头的温柔,照亮了整座城。

— by  Miss半城  —


晚年林徽因

文/梁从诫

一九四七年冬,结核菌侵入了她的一个肾,必须动大手术切除。林徽因带着渺茫的希望入了医院。手术虽然成功了,但她的整个健康状况却又恶化了一大步,因为体质太弱,伤口几个月才勉强愈合。

一九四八年的北平,在残破和冷落中期待着。有人来劝梁思成和林徽因“南迁”,出国,却得不到他们的响应。抗战后期,一位老友全家去了美国,这时有人曾说:“某公是不会回来的了”。林徽因却正色厉声地说:“某公一定回来!”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三日晚上,清华园北面彻夜响起枪炮声。


林徽因和梁思成当时还不知道,这炮击正在预告着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中国人民的生活即将掀开新的一页。

▲林徽因晚年卧病在床


01

 设计国徽:新政权给了他们机会 

解放军包围北平近两个月,守军龟缩城内,清华园门口张贴了解放军四野十三兵团政治部的布告,要求全体军民对这座最高学府严加保护,不得入内骚扰。同时,从北面开来的民工却源源经过清华校园,把云梯、杉槁等攻城器材往城郊方向运去。看来,一场攻坚战落在北平城头已难以避免。

忧心忡忡的父亲每天站在门口往南眺望,谛听着远处隐隐的炮声,常常自言自语地说:“这下子完了,全都要完了!”他担心的,不止是城里亲友和数十万百姓的安危,而且还有他和母亲的第二生命——这整座珍贵的古城。中国历史上哪里有那样的军队,打仗还惦记着保护文物古迹?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当时中国真还有一支这样的军队——就在四八年年底,几位头戴大皮帽子的解放军干部坐着吉普来到我们家,向父亲请教一旦被迫攻城时,哪些文物必须设法保护,要父亲把城里最重要的文物古迹一一标在他们带来的军用地图上……


▲林徽因在山西五台山佛光寺测绘唐代经幢


解放了。母亲的病没有起色,但她的精神状态和生活方式,却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新中国成立初期,姐姐参军南下,我进入大学,都不在家。对于母亲那几年的日常生活和工作,我没有细致的了解。只记得她和父亲突然忙了起来,家里常常来一些新的客人,兴奋地同他们讨论着、筹划着……过去,他们的活动大半限于营造学社和清华建筑系,限于学术圈子,而现在,新政权突然给了他们机会,来参与具有重大社会、政治意义的实际建设工作,特别是请他们参加并指导北京全市的规划工作。这是新中国成立前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作为建筑师,他们猛然感到实现宏伟抱负,把才能献给祖国、献给人民的时代奇迹般地到来了。

对这一切,母亲同父亲一样,兴奋极了。她以主人翁式的激情,恨不能把过去在建筑、文物、美术、教育等等许多领域中积累的知识和多少年的抱负、理想,在一个早晨统统加以实现。只有四十六岁的母亲,病情再重也压不住她那突然迸发出来的工作热情。

母亲有过强烈的解放感。因为新社会确实解放了她,给了她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的、崇高的社会地位。在旧时代,她虽然也在大学教过书,写过诗,发表过学术文章,也颇有一点名气,但始终只不过是“梁思成太太”,而没有完全独立的社会身份。

现在,她被正式聘为清华大学建筑系的一级教授、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委员、人民英雄纪念碑建筑委员会委员,她还当选为北京市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全国文代会代表……她真正是以林徽因自己的身份来担任社会职务,来为人民服务了。这不能不使她对新的政权、新的社会产生感激之情。“士为知己者用”,她当然要鞠躬尽瘁。


▲1936年前后在北平天坛正在修缮的祈年殿屋顶上


那几年,母亲做的事情很多,我并不全都清楚,但有几件我是多少记得的。

一九五〇年,以父亲为首的一个清华建筑系教师小组,参加了国徽图案的设计工作,母亲是其中一个活跃的成员。为自己的国家设计国徽,这也许是一个美术家所能遇到的最激动人心的课题了。在中国历史上,这也可能是一次空前绝后的机会。她和父亲当时都决心使我们的国徽具有最鲜明的民族特征,不仅要表现革命的内容,还要体现出我们这文明古国悠久的文化传统。他们曾担心:有人会主张像某些东欧“兄弟国家”那样,来一个苏联“老大哥”国徽的“中国版”。

在最初的构思中,他们曾设想过以环形的璧,这种中国古老的形式作为基本图案,以象征团结、丰裕与和平。现在的这个图案,是后来经过多次演变、修改之后才成型的。一九五〇年六月全国政协讨论国徽图案的大会,母亲曾以设计小组代表的身份列席,亲眼看到全体委员是怎样在毛主席的提议下,起立通过了国徽图案的。

为了这个设计,母亲做了很大贡献,在设计过程中,许多新的构思都是她首先提出并勾画成草图的,她也曾多次亲自带着图版,扶病乘车到中南海,向政府领导人汇报、讲解、听取他们的意见……正因为这样,她才会在毛主席宣布国徽图案已经通过时,激动地落了泪。


▲1950年林徽因与病中的梁思成讨论国徽设计图案


02

 北京城墙:梦起与破碎 

现在,当我每天早上夹在车和人的洪流中,急着要从阻塞的大街上挤一条路赶去上班的时候,常常不由得回想起五十年代初期,母亲和父亲一道,为了保存古城北京的原貌,为了建设一个他们理想中的现代化的首都而进行的那一场徒劳的斗争。

他们在美国留学的时代,城市规划在资本主义世界还是一种难以实现的理想。他们曾经看到,在私有制度之下,所谓城市规划,最后只能屈从于房地产资本家的意志,建筑师们科学的见解、美妙的构思,最后都湮没在现代都市千奇百怪、杂乱无章的建筑物之中。

因此,当新中国成立初期,他们参加了为北京市做远景规划的工作时,心情是极为兴奋的。他们曾经认为,只有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当城市的一切土地都是公有的,一切建筑活动都要服从统一的计划时,真正科学、合理的城市规划才有可能实现。


▲林徽因设计梁思成审定的吉林西火车站


对于北京的规划,他们的基本观点是:第一,北京是一座有着八百多年历史,而近五百年来其原貌基本保存完好的文化古城,这在全世界也是绝无仅有的。北京的原貌本身就是历代劳动人民留给我们的无价珍宝。而它又是一座“活的”城市,现代人仍然生活于其中,仍在使用和发展着它,但现代人只负有维护古都原貌,使之传诸久远的义务,而没有“除旧布新”,为了眼前的方便而使珍贵古迹容易湮灭的权利。第二,他们认为,原北京城的整个布局,是作为封建帝都,为满足当时那样的需要而安排的,它当然不能满足一个现代国家首都在功能上的要求。

而如果只着眼于对旧城的改建,也难以成功。他们根据国外许多历史名城被毁的教训,预见到如果对北京城“就地改造”,把大量现代高层建筑硬塞进这古城的框框,勉强使它适应现代首都的需要,结果一定是两败俱伤:现代需要既不能充分满足,古城也将面目全非,弄得不伦不类,其弊端不胜枚举。然而,这些意见却遭到了来自上面的批驳。于是,他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北京城一步步地重蹈国外那些古城的命运。那些“妨碍”着现代建设的古老建筑物,一座座被铲除了,一处处富有民族特色的优美的王府和充满北京风味的四合院被拆平了,而一幢幢现代建筑,又“中心开花”地在古城中冒了出来。

继金水桥前三座门、正阳门牌楼、东西四牌楼、北海“金鳌玉蝀”桥等等被拆除之后,推土机又兵临“城”下,五百年古城墙,包括那被多少诗人画家看作北京象征的角楼和城门,全被判了极刑。母亲几乎急疯了。她到处大声疾呼、苦苦哀求,甚至到了声泪俱下的程度。她和父亲深知,这城墙一旦被毁,就永远不能恢复,于是再三恳请下命令的人高抬贵手,刀下留城,从长计议。


▲拆除前的北海“金鳌玉蝀”桥


然而,得到的回答却是:城墙是封建帝王镇压人民对抗农民起义的象征,是“套在社会主义首都脖子上”的一条“锁链”,一定要推倒!又有人动员三轮车(如此落后的交通工具!)工人在人民代表大会上“控诉”城门、牌楼等等如何阻碍交通、酿成车祸,说什么“城墙欠下了血债!”于是母亲和父亲又提出了修建“城上公园”、多开城门的设想,建议在环城近四十公里的宽阔城墙上面种花植草,放置凉棚长椅,利用城门楼开办展览厅、阅览室、冷饮店,为市区居民开辟一个文化休息的好去处,变“废”为利然而,据理的争辩也罢,激烈的抗议也罢,苦苦的哀求也罢,统统无济于事

母亲曾在绝望中问道:为什么经历了几百年沧桑,解放前夕还能从炮口下抢救出来的稀世古城,在新中国的和平建设中反而要被毁弃呢?为什么我们在博物馆的玻璃橱里那么精心地保存起几块出土的残砖碎瓦,同时却又要亲手去把保存完好的世界惟一的这处雄伟古建筑拆得片瓦不留呢?


▲被拆除的北京牌楼。1953年,林徽因指着当时的北京副市长的吴晗大声谴责:“你们真把古董给拆了,将来要后悔的!即使再把它恢复起来,充其量也是假古董。”


05

 纪念碑:未完成的乐曲 

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所参与的另一项重要工作,是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和建造。这里,她和父亲一道,也曾为坚持民族形式问题做过一番艰苦的斗争,当时他们最担心的,是天安门前建筑群的和谐,会被某种从苏联“老大哥”那里抄得来的青铜骑士之类的雕像破坏掉。母亲在“碑建会”里,不是动口不动手的顾问,而是实干者。

除了组织工作,母亲自己又亲自为碑座和碑身设计了全套饰纹,特别是底座上的一系列花圈。为了这个设计,她曾对世界各地区、各时代的花草图案进行过反复对照、研究,对笔下的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都描画过几十次、上百次。我还记得那两年里,我每次回家都可以看到她床边的几乎每一个纸片上,都有她灵感突来时所匆匆勾下的某个图形,就像音乐家们匆匆记下的几个音符、一句旋律。然而,对于母亲来说,这竟是一支未能完成的乐曲。从五四年入秋以后,她的病情开始急剧恶化,完全不能工作了。每天都在床上艰难地咳着、喘着,常常整夜地不能入睡。她的眼睛虽仍然那样深邃,但眼窝却深深地陷了下去,全身瘦得叫人害怕,脸上见不到一点血色。大约在五五年初,父亲得了重病入院,紧接着母亲也住进了他隔壁的病房。父亲病势稍有好转后,每天都到母亲房中陪伴她,但母亲衰弱得已难于讲话。


▲1953年林徽因为人民英雄纪念碑设计的雕刻装饰


三月三十一日深夜,母亲忽然用微弱的声音对护士说,她要见一见父亲。护士回答:夜深了,有话明天再谈吧。然而,年仅五十一岁的母亲已经没有力气等待了,就在第二天黎明到来之前,悄然地离开了人间。那最后的几句话,竟没有机会说出。


▲晚年因病卧床的林徽因


北京市人民政府把母亲安葬在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纪念碑建筑委员会决定,把她亲手设计的一方汉白玉花圈刻样移做她的墓碑,墓体则由父亲亲自设计,以最朴实、简洁的造型,体现了他们一生追求的民族形式。


▲1953年林徽因为人民英雄纪念碑设计的雕刻装饰


母亲的一生中,有过一些神采飞扬的时刻,但总的说来,艰辛却多于顺利。她那过人的才华施展的机会十分短暂,从而使她的成就与能力似不相称。那原因自然不在于她自己。

在现代中国的文化界里,母亲也许可以算得上是一位多少带有一些“文艺复兴色彩”的人,即把多方面的知识与才能——文艺的和科学的、人文学科和工程技术的、东方和西方的、古代和现代的——汇集于一身,并且不限于通常人们所说的“修养”。而是在许多领域都能达到一般专业者难以企及的高度。同时,所有这些在她那里都已自然地融会贯通,被她娴熟自如地运用于解决各式各样的问题,得心应手而绝无矫揉的痕迹。不少了解她的同行们,不论是建筑界、美术界还是文学界的,包括一些外国朋友,在这一点上对她都是钦佩不已的。


▲林徽因与丈夫梁思成


一九五五年,在母亲的追悼会上,她的两个几十年的挚友——哲学教授金岳霖和邓以蜇联名给她写了一副挽联: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



本文摘自梁从诫《倏忽人间的四月天——回忆我的母亲林徽因》,有删改。

编者按:林徽因逝世七年后,梁思成再娶学生林洙。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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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 编 Miss半城丨 美 编 陈皮糖丨 音 乐  L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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